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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38章 休夫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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往後的幾日, 柳長寧再沒有看見過便宜夫郎。

他仿佛人間蒸發了一般, 整整三日,沒有回到西樵村村西老宅,原本想好的休夫說辭便沒來得及用上。

從後山回來的第三天, 柳長寧去了趟鎮上, 將挖來的老參賣給了濟世堂,得了整整五百兩銀子。

她把身上的銀兩換成了銀票並幾塊碎銀。

從錢莊走出來的時候, 天上正下著雨,因了此刻身上懷揣著銀票,雨天趕路並不方便。

她拍落身上的雨水,疾步邁入隔壁茶樓內, 喝茶等待雨停。

名揚居樓內, 這會兒人比往日更多。

北方戰事停歇,前往瑯嬛郡的馬車一輛接著一輛, 此時天公不作美, 雨天路滑, 很多行商便暫時停留在此處, 歇腳避雨。

樓內,小二姐忙的前胸貼後背。

喝茶歇腳之人,數不勝數。

整個樓內,回蕩著小二姐“來勒”的吆喝聲。

柳長寧在正堂靠窗口的位置,找了一個空桌。

人剛坐下,只將將為自己淺斟了一杯茶水的功夫,空桌前便又來了兩位拼桌女君。

小二姐在一旁陪著笑:“客官, 您看能不能讓這兩位女君與您暫且拼個桌?這會兒樓內,已是沒有空餘的位置,只您桌旁方有空位,能否行個方便。”

柳長寧放下手中的茶盞,不動聲色的打量來人。

不遠處的兩人一老一少,衣著華貴,年輕女君攙扶著老者,立於前方不遠處。

老者花甲之年,後背稍顯佝僂。

她迎著她的視線看過來,那雙精神矍鑠的眸子精光一閃而逝。

柳長寧沖著老者不卑不亢的點了點頭,緩聲道:“請便!”

說完也不繼續打量,視線投入雨幕中。

雨水越下越大,潑天的大雨將整座茶樓包圍在朦朧的簾幕中。

茶樓內人多,濕氣重。

柳長寧慢條斯理的抿茶,一雙茶色的眸子內古井無波。

拼桌的兩人顯是極有教養,年輕女君將老者扶著坐於上首後,規矩的立於她的身側。

隔壁桌坐著幾位行商。

都是客商人,倒沒有讀書人的禮儀,大碗喝著白玉瓷碗內的茶水,正說到興頭。

“你們不知道,金陵城最近出大事了!皇夫前些時日染上重疾,據說如今靠湯藥吊命,恐命不久矣。”

“皇夫?他去歲方成年,年級尚輕,往日從未聽說身體不爽,如何會突然染上重疾?”

大口喝茶水的女子將瓷碗重重的放在方桌上,挑眉道:“哎,祁君,你長年在北地,有所不知。前幾日,金陵城出了一樁醜事……”

原本鬧哄哄的茶樓倏然一靜,在座的茶客幾乎所有人都豎起了耳朵。

那行商勾唇,嘿嘿一笑:“宮內舉辦牡丹花節那日,皇夫與刑部尚書嫡長女於華清池幽會,哪能料想,一個失足,落入水中,據傳重疾是假,心疾是真……”

“住口!”出言呵斥的是立於老者身後的年輕女君,她此刻捏緊腰間劍柄,怒目圓瞪。

“琴清……”從入得茶樓,老者此番第一次開口訓斥,卻是對著身邊的年輕女君:“慎言!”

她說完指著下首的方凳,老態的眸子內厲色一閃而逝:“坐下!"

年輕女君跺跺腳,可低頭迎上老者矍鑠的目光。她張了張嘴,垂頭喪氣的坐於木凳之上。

行商被這年輕女君突然打斷,正欲發作。

她身旁的友人,許是知道此番大庭廣眾之下議論皇夫,當屬不妥。伸手拉了拉行商的衣袖,小聲在她耳邊耳語兩句,那人這才沒了聲音。

老者凝了眼獨自生悶氣的年輕女君,沙啞的聲音帶著股鐵銹味兒:“為母往日如何教導於你,一忍可支百勇,一靜可制百動。汝方才出言浮躁,往日女君之風學在何處?”

年輕女君皺眉,低聲反駁道:“可方才那女子空口胡話,造謠生事,將弟……皇夫說的那等不堪……”

老者將手中的茶盞重重的置於桌面上,冷著臉訓斥道:“屢教不改,此番事了,你便去白鹿書院待上三年,讓敏之好生教教你規矩。為母慈愛女兒。卻沒想到只教會你讀書,卻讓你養成一生浮躁的氣性。”

老者面上失望,年輕女君後知後覺的意識到方才行為不妥,她垂頭,給老者重新斟滿茶水,再不敢出言辯駁。

小插曲過後,整個茶樓稍顯安靜。

屋外雨幕不斷。

將將下了小半個時辰,尚未有停歇。

左右坐著也是無聊,老者令身邊的仆侍拿來白玉棋盤。

年輕女君手執黑子,老者手執白子。

兩人對弈,可惜,年輕女君棋藝太差,老者白子“啪啪”落入棋盤,不肖半柱香的時間,竟將她殺的片甲不留。

一盤棋局很快結束。

年輕女君滿面懊喪,她哀怨道了句:“母親大人棋藝本就高超,卻不肯讓女兒半子,我與母親手談,哪有贏的局面。”

老者笑而不語,她側頭看向柳長寧,老態的眸中劃過一抹流光,緩聲問道:“我觀這位女君方才在桌邊觀看,可要與老婦來上一局?”

柳長寧側頭覷了一眼屋外的雨幕,遲疑了一瞬,點了點頭。

雨一時半會停不了,眼前這老婦方才下棋,落子狠厲,不留後手,與她此刻仙風道骨的模樣頗有出入。與之手談應是有趣兒。

老者見她點頭,吩咐年輕女君讓開位置。

兩人一人手持白子,一人手持黑子。

老者率先落子,柳長寧也不墨跡,她隨手將黑子落入棋盤。

棋局開始,老者神態狀若輕松,她反覆念叨:“女君,你可想好了?”

可後來,隨著白玉棋盤之上,棋子越來越多,她的白子本是圍堵黑子的局面,卻不料,那本是溫和的行棋路線忽成反圍堵之勢。

待最後一子落下,被殺的片甲不留,老者額頭上沁出細細密密的汗水。

她視線定在棋盤上,仔細對白玉棋盤做著覆盤,越是覆盤,心中越為心驚。

此人年紀輕輕,行棋方式沈穩有耐心,以退為進,圍魏救趙,姜太公釣魚,卻是故意誘之。

此人棋藝高超,心思八面玲瓏!

老者再擡起頭時,仔細打量眼前衣著簡樸的年輕女子,仔細看氣度不凡。

“女君大才,敢問方才,黑子落盤明明是必死之局,女君為何會最後以一招圍魏救趙,釜底抽薪,原是一開始就在引老婦入得圈套?”

柳長寧搖頭,她端起桌邊的茶水,輕抿一口,笑道:“江山棋局,本就隨變化而變,我觀老人家行棋兇狠,此刻必是心中有戾氣,是以行了這一招險棋。若論棋藝,在下是萬萬比不得。倘若您心平氣和與在下手談一局,勝負難分。”

賈致遠撩開塌下的眼皮,眸中靈光一閃,似有所悟。半晌,她直起身,沖著前方端坐的女君,拱手行了一禮:“多謝女君提醒,老婦過於浮躁!”

柳長寧側開身,避開她,並不受如此大禮。本是隨手點播一二,能明白全看老者自己。

屋外瓢潑大雨已停,柳長寧拱手告辭,轉身離開。

老婦看著她的背影,渾濁的眸子逐漸恢覆清明。

她看著身邊的年輕女君,淡聲道:“子雲,走吧,接殿下回京。”

年輕女君立於一邊,她端著茶水的手有些抖,詫異的側頭:“可是……你離京前分明說的是……”

老者凝了她一瞬:“你如今已成年束發,母親往日教導你耳聽八方,眼觀六路。你卻冒冒失失,不得因果。如今大庭廣眾,言語口無遮攔。倘若你能有方才那位女君一半穩妥,我便可放心合上眼睛與你生父相見。”

老者說完,不再多話。

方才那位女君明著與她對弈,實則暗自借棋提醒她將心中戾氣收回,以柔化剛,方能破局,是以她說了一句江山為局。

她大抵是老了,如今連一個年輕女君尚且不如。

此番鎮南王在金陵城的設計,毀掉子爵名聲,雖已被她用雷霆手段鎮壓,可現今朝堂廢除皇夫之聲越來越多。

她已是無法!

倘若不是此番事態嚴重,她不會親自北上,尋回長帝卿。

普天之下,能鎮的住局面的只有當年威震四海,餘威尚存,風華絕代的裴子淵,只有當年賢明的長帝卿方能坐鎮朝廷。

她給了他三年的時間,容他布局斡旋,此番她將以萬千學子血書為由,迎他歸朝廷。

三年前落馬性情大變前的長帝卿要回來了!

京兆尹設局陷害長帝卿的證據悉數收集

如今長帝卿裴元紹身後擁有以莫將軍為統帥的漠北三十萬大軍,擁有滿朝泰半的文官擁護。雖沒辦法將鎮南王的勢力根除,卻也可與之分庭抗禮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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裴元紹這天晚上與賈太傅見面,商討到很晚。

聽完金陵城的局勢,他臉上的神色便徹底冷了下來。原本一直以為是一場拉鋸戰,卻沒想到,旌寰快馬加鞭,人還沒有到金陵城,一番動作下來,卻是迫的他不得不回京。

好在昨日前往瑯嬛郡,整肅漠北軍紀,將女皇幾年前設在漠北大軍軍內最後一個探子徹底拔了出來。京中莫言表姐,也被他的人從旌寰府邸暗道內,將之救了出來。

旌寰心狠手辣,動了關雲雲,殺了他如此多的暗探,這筆仇恨便不得不報。

他原本是想留給她一個大禮,此刻看來便需要提前了,旌寰那女人連子爵那等小孩子也算計在內,那便怪不得……

前世京兆府尹在皇陵動了手腳,是以才有斷碑一事發生,此乃母皇多年前親自布局。

既然如此,斷碑便斷吧,至於這預言便也得改上一改:“男扮女裝,霍亂朝綱。”

即使旌寰確是女子,此預言一出,總有她折騰自證清白之時。前世他娶了裴雲之,這一世,他讓她提前娶上二皇子,讓那等蠢貨入得她府上,攪合的她家宅不寧。

畢竟關氏一死,京裏的那位太夫可不是吃素的,殺了她唯一的侄子,這筆賬,總歸要落到旌寰婦夫身上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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與太傅布局完京城內大事兒,已到了子時。

裴元紹快馬加鞭趕回西樵村,夜色漸深,整個村落安靜的只能聽見他馬蹄踏飛塵土的飛揚聲。

到家的時候,整間老宅沒有一絲光亮。

裴元紹借著月色,將馬兒拴在樹上。

徑直推開了柴房的木門。

那人已經睡下,月色下她的面容顯得尤為瑩白。

他趴在她的床側,靜靜的凝視她,眼睛一瞬不瞬的將她的面孔牢牢的刻入心底。

他張了張嘴,無聲問道:“我要走了,長寧,你可要和我一起走?”

床上的人雙眼緊閉,她睡覺很安靜,呼吸綿長勻稱。

“你肯定不願意跟我走,我可看見了,一月前你寫的那紙休書被你好生收拾在懷中。”

“因了我對你抱有念想,你想趕我走,對不對?”

“我這一生未曾喜歡過任何一位女子,原本以為這一輩子不會愛人,也不懂愛。沒曾想卻喜歡上了你這樣一個冷清的人。”

“你定是覺得我齷齪又放,蕩,那夜主動獻身的我該是個多麽羞恥的哥兒。但是怎麽辦?我控制不住自己,自從知道喜歡你後,我便不是冷靜自持的我。你應該是極為厭煩,我這種哥兒吧。”

“我要離開了,可如了你的願?明日我與你說休離之事兒時,你若留我怎麽辦?”

“你可千萬別留我,我怕自己忍不住落下淚來,哥兒有淚不輕彈,沒來得又被你看不起。”

“咦?這會兒與你說著話,眼睛竟瞇了些沙子。嗯……你這小破土胚房,當真得換。沙塵如此多……對眼睛不好。”

“我給你留了一千兩銀子,壓在臥房木枕下,你去村西買塊地,休憩一個小院兒可好?老宅這地方濕氣重,你身板不好,一直住於此處,身子骨怕是要受不住。”

“你放心,銀子都是我幹正經行當得來的,放心用。我不是你……嗯,想的那種人,我尚且沒來得及告訴你,我其實幹凈著呢,你若是不信……嗯,倘若我處理完自己的事情,回來找你時,掀開外衫給你看看我下身的朱砂痣可好?”

他眼神悠遠,仿佛想到什麽有趣兒的場景,自嘲笑道:“你定是又要罵我不守夫道了,長寧,我現在極為後悔。倘若當初我沒有將自己的名聲毀的臭名昭著,我便可以正正經經的嫁給你……”

柳長寧瞇著眼,將他的話悉數收入耳中,他絮絮叨叨的說著告別的話,聲線沈郁,一聲聲不輕不重的敲打在她的心頭。

柳長寧恍惚覺得那人此刻告別的聲音,她曾經聽過。

腦海中,似乎有一個相同的聲音對她說:“柳蒼雲,我送你離開好不好?我找到辦法了,可是往後我可能就不能陪你了呢!我要魂飛魄……呸呸呸!你那是什麽表情,我劍爺爺要重回神界了!離開之前,我能抱抱你嗎?就抱一下?”

腦海裏的聲線越來越低,期待並絕望著。

柳長寧忽然覺得自己有些聽不下去,心中沒來由的生出一股煩悶。她閉著眼睛,伸手將身邊的男子抱入懷中,淡聲道:“吵,閉嘴!”

裴元紹被人忽然抱上床,身體僵直,他輕輕的掙紮了下,仰起頭低聲問:“我將你吵醒了?”

等了好半晌,那人卻再也沒有出聲,她抱著他,下巴抵在他的肩頭,身上好聞的草木清香灌入他的鼻端,呼出的熱氣噴灑在他修長的脖頸上 。

裴元紹楞了半晌,軟下身子,反手將她抱住,合上眼時,眼角劃過一滴淚。

月華皎皎,安靜的夜裏,唯有青絲交纏,綿綿餘溫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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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日,天光大亮。

裴元紹,很早便起身去了竈房。

他花了整整半個時辰,做完早膳。

早膳的吃食兒不多,味道尤為好。粥軟糯粘稠,粳米的香味撲鼻而來,瓷碟中放著花石鎮城西包子鋪內的肉包。那家的包子皮薄汁濃,咬上一口湯汁能燙傷舌尖,尤為鮮美。

這是昨日裴元紹在鎮子上繞道買回來的,那人喜歡吃,她吃上喜歡的食物,會瞇著眼,眼尾上挑。

他曾覺得奇怪,這樣的一個人為何對肉食有種偏執的喜愛,後來他後知後覺的發現,那人並不喜歡吃肉包子中的肉,而只是愛上那包子內的鮮美的湯汁而已。

用完早膳,裴元紹站在正堂中間,掙紮了會兒,看著遠處坐於上首的女子,那句離開卻如何也說不口。

柳長寧斜眼看他,她嘆了口氣,淡聲道:“走吧,昨夜……我俱都聽見。”

“倘若你留我……我我我……”他迎著她灼灼的視線,張了張嘴,卻發不出聲音。

此去不是繁花似錦,而是淺灘泥濘,他自己的生死尚且能不顧,可是她,他賭不起。

柳長寧從椅子上直起身,走至近前,她從懷裏掏了掏,掏出一封休書塞入他的懷內,溫聲道:“本就是陌路之人,便不留了,珍重!”

裴元紹的視線定在那封休書之上,他捏緊宣紙一角,別開視線。

怕一個不小心落了淚,臉色定是難堪。離開也要在她眼底,呈現最驕矜的長帝卿。

他克制的轉身,跨出門外。

這天的晨光尤為刺眼,裴元紹踩在蕭蕭枯葉之上,眼睛疼痛的幾乎睜不開。

他一步一步走的決然,耳邊是枯葉踩碎的嘎吱聲,他覺得他踩的不是葉子,而是他拳頭大的心臟。

疼得發慌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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